「天地有大美而不言」是莊子的句子,我很喜歡,也常常引用,莊子談美,很少以藝術舉例,反而是從大自然、從一般生活中去發現美。
莊子講美學,最動人的一段是「庖丁解牛」。「庖丁」是肢解牛的屠夫,在一般人的印象中,屠宰的工作,殺豬解牛,血淋淋的,似乎一無美感可言。可是「庖丁」認真專注,在肢解牛的動作中,使當時上層階級的文惠君震動了。他仔細觀察「庖丁」的動作。他訝異極了!他發現「庖丁」在肢解牛隻時,乾淨俐落,有極美好的動作,可以比美「桑林之舞」;肢解牛隻時,也有極美的聲音,可以比美「咸池之樂」。用今天的話來說,文惠君竟然在屠宰場感覺到了比國家劇院或音樂廳更美、也更動人心魂的舞蹈與音樂。
庖丁其實是真正的藝術家,他告訴文惠君:剛開始到屠宰場,負責肢解牛的身體,他是用砍的、割的,弄得一手血淋淋,的確不美。
日復一日,經由一種專注,在工作中可以歷練出一種美。他說:骨節與骨節之間,有空隙,手中的刀刃,薄到沒有厚度,因此「以無厚入有間,遊刃有餘」。
「遊刃有餘」,我們今天還在用的成語,正是來自莊子的這段故事。
「遊刃有餘」是生命有了揮灑的自由,是自己的身體感覺到了空間的自由。
「遊刃有餘」是使自己從許多牽絆與束縛中解放出來,還原到純粹的自我。這正是美的最純粹經驗。
「庖丁解牛」驚醒了文惠君,他返回到生活現實,尋找真正的美。
因此,每次讀完「庖丁解牛」,我都會問自己,我為什麼還要花那麼多錢到劇院或音樂廳? 在這之前,我們是不是應該先了解,如何去感覺在生活裡無所不在的美?
我們必定是自己先感受到了美,才能把美與眾人分享。我們感覺不到美,做事就綁手綁腳。我們一旦感覺到美,不論做任何事,都可以遊刃有餘。
每星期一次,我坐在電台的播音室講「美的沉思」,我希望自己的語言,可以如同在屠宰場工作十九年後的庖丁的聲音,可以做到遊刃有餘。
這一季的《生活美學》,裡面談到看來微不足道的「食、衣、住、行」,談到再平凡不過的生活中的點點滴滴。
但是,離開「食、衣、住、行」這些平凡又瑣碎的細節,生活也就失去了最重要的重心與中心。
美,不在劇院,不在音樂廳,不在畫廊;美,就在我們生活中。